伦敦大学学院斯莱德美术学院

1991年，苏予昕出生在中国台湾花莲，生活在这个山与海裂缝间的城市，她对风景捎来的信息敏感，也对天然灾难的发生习以为常，自然而然地开始描绘火山喷发、山石激流与地下矿火。

出于对色彩的怀疑与好奇，苏予昕开始在自然中采集贝壳、矿石、火山灰和土壤等自然物质制成颜料创作——家乡东海岸的工业废料、上海居住处旁的土壤，以及加利福尼亚东海岸的贝壳……她发现自己的生活轨迹无不环绕着太平洋海岸。

苏予昕个展，Searching the Sky for Gold

美国橙县美术馆，2025

图片：Yubo Dong，ofstudio

2025年1月31日至5月25日，苏予昕在橙县美术馆呈现了其首次美国个人展览 “Searching the Sky for Gold（掘地觅天）”，22件新作，那些环太平洋地区的灾难、风景，以及空气存在却看不见的物质，以一种绮丽而浪漫的形式呈现出新的景观。

但苏予昕不希望对自己作品的诠释是全然浪漫化的。她在花莲一家咖啡店门口坐着和我们聊了近2个小时，讲述了有关那些色彩背后的物质迁徙、价值嬗变，还有花莲与加州淘金史及铁路建设背后的东亚移民史。

编辑：陈幼然

责编：邓凯蕾

苏予昕在犹他州的野外

苏予昕好像总能轻易感受到空气里那些细微的变化。

天空中的黑烟不是一下变成白云的，在这个过程中，其实有很多缓慢的、混杂的，无法言说的现象。再譬如说，第一次去巴黎时，她忽然体会到为什么巴黎会诞生印象主义，这里因阳光斜射时间过长，光线有着细微、丰富的层次变化。

“我们有很多文字词语去描绘空气里分子组成的变化，云、烟、雾、霾。然而空气里分子的转变比语言细微的多，空气中分子内容与排列的改变，一个晴朗的天空可以一转眼变为危机四伏。”

苏予昕个展，Searching the Sky for Gold

美国橙县美术馆，2025

图片：Yubo Dong，ofstudio

她发觉这些气象现象的本质，是不同物质的聚合或分离，而这种状态与绘画中色彩混合具有惊人的相似性——英文里关于颜色的单词仅有11个，我们能看到的却那么多，将不同颜色相混合，时常出现令人意想不到的画面。

这次展览的每件作品，描绘的正是那些大气和地质中难以名状、却变化莫测的现象，我们可以看到沿加利福尼亚海岸线的盐气、日本温泉中的热水、犹他地下矿火、中华山脉中的雾霾，还有太平洋上空的火山灰以及新墨西哥的核气体，它们都以一种非全然纪实、更浪漫化的叙事呈现在画面中。

苏予昕，盐洞（加州海岸线），2024，235 x 155 x 5.6 cm。矿盐、硫磺、⿊曜⽯、赤铁矿、⽇本新岩、黄酮矿（愚⼈⾦）、绿泥、胡粉、赭⼟、⽞武岩与其他⼿⼯颜料于麻布绷于⽊板。图片致谢艺术家、没顶画廊与贝浩登。

该画中所使用的天然岩矿

在亚热带长大的苏予昕，记忆中始终缠绕着潮湿的雾气，风景的边缘总是模糊。直到在洛杉矶干燥的沙漠气候中，她发现自己的视线竟可以眺望至很远之处。

《盐洞（加州海岸线）》中，她用日本的“胡粉”，一种由牡蛎壳制成的白色颜料，去描绘加利福尼亚马里布的天空，空气中一层白色的薄雾，则来自她在亚利桑那州盐场亲自采集的盐块。

苏予昕，无底之地，2024，15.8 x 8.6 x 4.1 cm。孔雀石、蓝铜矿、白珍珠、磁性岩石和其他手工颜料，手工制作的木板。图片致谢艺术家、没顶画廊与贝浩登。

刚采集完清洗后的蓝铜矿

（Blueberry Azurite ）

《青绿山水》则是一幅氤氲的山景，蓝铜矿在氧化后由蓝变绿，用以描绘连绵的山体；海螺壳磨制的白，点出烟雨。

苏予昕，黑暗之心（地下燃烧，犹他州），2024，160 x 240 x 5.6 cm。雄黄、雌黄、硫磺、朱砂、烟灰、杉木炭、紫色页岩、黑色碧玺、红玛瑙、粉红珊瑚、土壤、赤铁矿、青金石、天河石、红石榴石、杜邦二氧化钛和其他手工颜料，裱于亚麻布画布绷至于木框。图片致谢艺术家、没顶画廊与贝浩登。

苏予昕，岛屿的诞生（硫磺岛南部新岛）, 2024，240 x 160 x 5.5 cm。孔雀石、胡粉、粉红珊瑚、胭脂红染料、加州土壤和赭石、黑色火山岩、二氧化铁绿、锌粉、塑料和其他手工颜料，裱于亚麻布画布绷至于木框。图片致谢艺术家、没顶画廊与贝浩登。

而在靠近赤道的地方，总能看到非常强烈的颜色，苏予昕用日本东洋画里大胆的颜色举例，白的、红的，都有着极高的纯度，“仿佛是在太平洋周围或是靠近赤道人才有的一种视觉DNA。”

光线以外，环太平洋地带的另一特点是地壳活动相比其他海洋也更频繁。譬如日本，处在太平洋“火环”，由四大板块碰撞而诞生；她的家乡中国台湾，由菲律宾板块潜入欧亚板块碰撞而诞生。因此这些地区都地震频发、地热充沛。包括她目前所生活的加州，也是全球范围内地震的高频地区。

她在加利福尼亚采集的土壤，出现在《岛屿的诞生（硫磺岛南部新岛）》；又用在印尼采的硫磺，绘就犹他州熊熊燃烧的火焰。

苏予昕镜头下的九州温泉

苏予昕，奇药（九重山温泉）, 2024，140 x 223 x 5.6 cm， 土壤、雌黄、硅孔雀石、硅孔雀石、黑色大理石、岩粉、胡粉和其他手工颜料，裱于亚麻布画布绷至于木框。 图片致谢艺术家、没顶画廊与贝浩登。

出于对地热问题和二战时期帝国主义扩展问题的兴趣，去年，苏予昕特地前往日本九州。这里地质构造复杂，温泉资源尤其丰富，她探访了8个不同野外温泉，因不同矿物成分，水里有着不同的颜色。

她和我们解释，“这和温泉的矿物质遗迹有关，就像天空作为容器，不同的分子在里面聚集，产生不同的视觉效果。温泉也似乎是一个容器，承载的则是矿物、地热所产生的现象。”

“从绘画的逻辑上来说，图像和物质的这种平行关系，是我非常感兴趣的点。”

苏予昕在洛杉矶的工作室，2025

苏予昕个展，Searching the Sky for Gold

美国橙县美术馆，2025

图片：Yubo Dong，ofstudio

苏予昕，尘冠（圣海伦斯山）#2，2024，245 x 155 x 5.6 cm。石榴石、雌黄、二氧化钛、红石榴石、蓝靛色、海玻璃、黑色火山岩、陶瓷釉料和其他手工颜料，裱于亚麻布画布绷至于木。图片致谢艺术家、没顶画廊与贝浩登。

关于《尘冠（圣海伦斯山）》，苏予昕和我们讲述了一个关于价值嬗变的故事：

几十年前，西雅图这座活火山喷发后，一个伐木工人无意发现，火山灰经高温熔解后会形成绿色玻璃质晶体，珠宝商人得知后搜集了一大堆火山灰，回去将其加工炼就出人造绿宝石“文莱斯”，外形看上去和翡翠无异。

苏予昕搜集的“文莱斯”人造宝石

一堆火山灰，经过一系列化学、市场过程，竟变废为宝。但其实这个宝石大部分物质和玻璃相同。苏予昕从当地珠宝商购买了不少宝石并将其研磨成粉制成颜料，火山灰几经流转，在她画中又重新呈现为火山的样貌。

“这个故事，其实关于我们如何翻译并赋予自然物的价值？”苏予昕说。

工作室中不同贝类和其他原料分类排列好

2年前，苏予昕刚来加州时，在自然博物馆被一系列海洋硬壳类生物的展示所吸引，它们按照原生种、稀有、绝迹的逻辑进行排列。然而她惊讶地发现很多在加州被列为稀有的贝类，在自己家乡的东海岸却常能见到。

“我发现人们对自然物的价值，是建构在一个非常主观的架构里，因为没有人真正去清点海里有什么，我们只能从单一的地点去体验物的稀缺或密集，一个随处可见的东西流动到另一个地方，可能就变成一个珍宝或怪物。”

从那时起，她大量搜集不同海贝制作颜料，加州海岸的、台湾东海岸的，她开始对物与值之间的拉扯感到好奇——人们如何给自然定价？地理、贸易与开采技术如何在其中扮演決定性的角色？

苏予昕搜集的贝壳和古代货币

例如在商代以前就开始使用的贝币，并非来自中国大陆沿岸的海，而是多从印度洋北面打捞而来。它们通过洋流和贸易，先到了印度，再流通到中国（中国和印度也是最早使用贝币的国家）。

“最有趣的一点是，贝类没有在沿海城市被广泛地接纳，反而是在中原最为流通。这正显示了这个物质在地理上的距离，对于价值的创造有很大关系。在海滩上随处可见之物，更难以被赋予高价值。所以人们需要移动它，改变环境替物创作的特性，重新定义物的价值。”

贝壳仅仅是一个案例，苏予昕自己制作颜料，并非只是一个“动作”，其中实际都暗含了这种逻辑，即她对物质价值的探索与实践。

苏予昕，Landscape of Crafting White 2018–2021 (细节），15 × 18.5 × 4 cm ，2021。海螺壳粉、高岭土、蛤蜊化石粉、碳酸钙粉、二氧化钛、红粘土等手工颜料，图片致谢艺术家。

贝壳的骨骼主要化学成分是碳酸钙，它是地球上最方便获得的原料之一。皮球、人类的体格，都由碳酸钙组成。

当它被磨成颜料，苏予昕很难用一个具体的词汇去形容它，“淡淡的，略带苍白在美术用品店，也许都不会多看一眼。”她最后这样形容，“但若是知道它如何而来——可能它取自我生命中非常特别的一天，或来自一个很难抵达的沙滩。那它便携带了一个独立于外在、源自个人经验之上的一种亲密价值。”

苏予昕从在上海搜集的紫草中提取颜色

2020年，苏予昕在湖南旅途中搜集的绿砂岩

开始自己做颜料不是一个蓄意而为的事。

大学期间，苏予昕学习水墨，自己磨墨、每天煮新鲜的动物胶，很早便形成的工作习惯。研究生时，她在伦敦大学斯莱德美术学院学习油画，虽然其中诸多不同，但她发现很多逻辑又是共通的，譬如用兔皮胶去给布面增加韧性。画水墨时，也要给纸本和绢本刷鱼骨胶。

兔皮胶和鱼骨胶真有如此大的差异吗？

“因为欧洲农场为了食肉与皮毛大量的饲养兔子，而在沿海，鱼骨随处可见。很多看似理所应当的东西，并非艺术家的执着选择，而是大自然和社会给出的选项。”

工作室中整齐分类的色彩原料

就像苏予昕发现，世界上做专业油画颜料的公司就寥寥几家，所有艺术家都在和这些制造商买颜料，创作着有相似颜色的作品。

有没有可能自己能做出这些选择以外的颜色，苏予昕想。多年下来，这件事竟逐渐生长成了一个可行的、完全属于自己的词汇系统。

苏予昕在户外写生

苏予昕在犹他州的户外采集原料

苏予昕镜头下的印尼Ijen火山

当真正开始践行这件事后，苏予昕发现这件事似乎与颜料本身已无多大关系，却切实地改变了她——艺术家可以是怎样的面貌？同样也改变了她的工作方式、她与色彩的关系。

每年她会安排几次比较大的原来采集，前年去印尼火山口，挖了不少纯度特别高的硫磺；当然也有意外之喜，前年在犹他州旅行，因为去的地方没有信号，迷路的情况下误入了一片没被踩踏过的地，全是红玛瑙。

“我能创造的颜色，不是我想创造的，也是地壳本身存在、排列出来的东西。物质、艺术家、人类，被包含在一个宏大叙事里，物质世界，见证了人和超出人以外的一些经验，让我觉得非常动人、自由。”

苏予昕镜头下的花莲

色彩物质、地质遗产、气象现象、自然史……苏予昕谈不上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关注这些，她觉得似乎一切自然而然，就像描绘灾难，不过是她从小就习惯了家乡的频发地震和海啸演习。

苏予昕和我们聊起她的家乡花莲，她说那是一个很小的城市，坐落在山与海的裂缝，东临太平洋海岸，西面则是中央山脉。

在她出生以前，父母曾在台北和台中生活，之后才移居到花莲，较低的土地成本也实现了父亲的经营农场的梦想。他们在郊外过上了豢养牛只、耕种，爬高爬低、追逐野兔的生活，最后因为上学问题，全家才搬回了市区。

苏予昕个展，Searching the Sky for Gold

美国橙县美术馆，2025

图片：Yubo Dong，ofstudio

苏予昕，若隐若现的太阳 #3（台湾东部沿海公路）, 2024，155 x 235 x 5.6 cm。赤铁矿、紫色页岩、红石楠、岩藻、蜗牛壳、绿土、奥普里曼、土壤、红玛瑙、孔雀石和其他手工颜料，裱于亚麻布画布绷至于木框。图片致谢艺术家、没顶画廊与贝浩登。

花莲也是著名的苏花铁路的终点，这是台湾唯一一条往来南北的铁路，建造在世界第二段崖之上，位于板块交界的地壳层，险峻俊美，沿路可看太平洋海景和峭壁山色。

这条在苏予昕记忆里往返了数次的铁路也频繁出现在她的画面中。

《若隐若现的太阳#3（台湾东部沿海公路）》中粗狂有力的线条呈现出蜿蜒的铁路和山洞，赤铁矿、红玛瑙、孔雀石……努力还原这条铁路的惊险与景色之绮丽。

苏花铁路建于清朝，见证了台湾移民潮与淘金热的年代。苏予昕告诉我们，其实清朝以前东岸沿海道路正式开通之前，花莲没有汉人，朝海的聚落人口隶属于东南亚岛屿体系。

苏予昕，爆炸及其与世界共度的时光（新墨西哥州原子弹试验） ，2024，238 x 150 x 5.6 cm。朱砂、合成朱砂、雄黄、雌黄、硫磺、烟灰、黄粉、煤渣、粘土和其他手工颜料，裱于亚麻布画布绷至于木框。图片致谢艺术家、没顶画廊与贝浩登。

和我们聊天时，她刚回到花莲不久，因为家事，展览开幕后她便回到家乡。或许是近乡情怯，她说这批新作中，其实不少都使用了硫磺制成的原料，“一闻到硫磺的味道，就会想起父亲。”

2021年第一批从台北采集回上海工作室的硫磺

苏予昕的父亲来自九份金瓜石，那里是台湾早期重要的矿区之一，但在他出生的年代，当地金矿已被开采的所剩无几，于是人们又开始在当地开采煤矿。同时这里也盛产硫磺，记忆中，每次来到小镇，她总能闻到一股非常强烈的味道。

苏予昕个展，Searching the Sky for Gold

美国橙县美术馆，2025

图片：Yubo Dong，ofstudio

关于淘金、铁路、东亚移民等叙事，在她目前所居住的加州也有着更为人所熟知的历史——加州淘金热。

谈话中，苏予昕也向我们解释了这次展览主题“Searching the sky for gold（掘地觅天）”其中所包含的深意，其中一层源自一本讲述加州淘金热有关的书籍《Gold mine in the sky 》。

在搬到加州后，苏予昕为了采集色彩原料去了不少地方，去到一些荒芜之地时，她想到那些曾经为了寻求能改变命运的财富，独自行走在这偌大土地的淘金者。

而另一个意向则是科幻小说带给她的启发，“那些颠倒是非逻辑、错置人与物所带来的恐惧与奇观，像是白云里的海贝、火山灰里的宝石和天空里的金子。这些物质，以一种怪异的眼光注视着我们以为自己理解的世界。”

文中图片除特殊标注外

均来自©️苏予昕